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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多难、殇于一瞬 
——怀念连儿罹难25周年(八)


丁子霖



 

上了中学以后,连儿又迷上了足球。当时人大附中的球场很大,但他们班里的足球却很少,大家轮着踢,很不过瘾。连儿当然很想拥有一只自己的足球,但没敢向我开口。期中考试前,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次如果考到前3名,我就奖励你一只足球。他听了喜出望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果然,他在班上考了第2名。我立即履约,花了20元钱买了一只足球给他。

不久,我去参加家长会。在会上班主任给家长们念了一篇讽刺性的杂文,文章作者是连儿最要好的同学陈××。虽然文章没有点名,但我一听讽刺对象就是我和连儿俩,批评我不该用物质刺激去鼓励孩子争取好成绩。我听后有些不高兴,心想,以前家中清贫,我们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一件像样的玩具。小时候玩的小汽车、小坦克都是他父亲手工制作的,从不花钱买。这只足球是我们第一次给他买的“贵重”奖品。再说,他有“肺不张”病,多运动是缓解此病症唯一有效的办法。有必要如此小题大做吗?回到家里,我终于忍不住,对连儿说:“这个陈××,与你最要好,每天一起踢球,没几天就一起把球踢破了,还写这样的作文来讽刺人家,也太过分了吧?”连儿赶紧来劝慰我:“妈,您别生气!就让他写好了,没关系的。”原来他早知这篇作文的内容。他又加上一句:“陈××没有妈妈,可能他很羡慕我吧。”听到这些,我也就释然了。那篇讽刺小品,丝毫没有影响两个孩子之间的友谊。

……

连儿罹难后,一天,屋外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连儿的一位好朋友,也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位写讽刺性杂文的陈××。我们请他进门,他说,“不用了,我来送这个……”。他把一叠纸交给了我们,心情很沉重,头也不回,慢慢离去。那时还是北京屠城以后不久风声鹤唳的日子啊!我们翻开他的那叠纸,原来是他写的一篇回忆亡友蒋捷连的文章。此文开头说:

65日早晨我才听说蒋捷连发生了不幸。当时我只觉得心一沉,想放声大哭又哭不出来,想摔点儿东西,想破坏,但又没有丧失理智。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63日晚九点左右,当时他和父母刚从大门口回来,我正骑车往大门口去。他把我叫住,要我陪他去天安门,我没有答应,他只好作罢,还说:“没有人陪我去,我就不去了。”随后我们就分手了,没想到这一分手竟成了永别。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死,即使是听到他中弹的消息后我也坚信他只不过受了点儿伤罢了。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可我有什么错?蒋捷连难道该死吗?他还年轻,62日他才过完十七岁生日。他的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爱,对未来的憧憬,他无忧无虑,我们从来没有听他谈过什么“人生路漫漫”、“生活渺茫”之类的字句,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少年老成、虚伪世故,我相信他从未想到过死,即使在中弹的前一秒钟。因为他没有罪,他没有理由倒下。

蒋捷连的一生是短暂的,但这短暂的一生里充满了欢乐,也给别人带来了欢乐。我和他生前的许多朋友都认为和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会感到格外的轻松。彼此之间十分的随便,用不着去考虑种种脸面上的东西。我们很少或从不送他生日礼物或贺年卡,他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然而这从未影响我们的友谊,相反,却使我们的友谊显得更加坦诚,纯洁。我们彼此以外号相称,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时叫起大名反而觉得特别别扭。蒋捷连的外号是由他的姓引起的,我们联想到蒋介石,便称其为“光头”(其实蒋捷连的头发长得很漂亮的),后来由此演化到“光光”、“小光”,这些名字都是挺好听的,如果不是出此意外事故,我们谁会在这个问题上追根溯源呢?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多少也产生了一些内疚,想不到生前我们也曾对他进行过人身污辱。好在蒋捷连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来不在意,每逢我们呼其外号时,他总是十分痛快地答应着。

蒋捷连很好动,又好热闹。他的爱好大多是些体育运动或者是找朋友围在一起打牌。他打起牌来很激动,有时也玩赖。我们并不迁就他,可他仍常常得逞。我们最后一次打牌大概是五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我和×××起初遥遥领先,然而后来蒋捷连与×××连蒙带诈,又加上手气不错,竟追平了我们。当初我和×××对其“劣行”提出严正的抗议,并以退席相要挟,但终被他们追上才散伙。现在想来,要是能再和蒋捷连打一回痛快牌该多好呵!

蒋捷连一玩起来就大有废寝忘食之势,精力格外充沛。记得我们打羽毛球时,常常是我和其他人对他进行轮番攻击,他的壁垒往往是百攻不破,最终以他的主动“隐退”告终。有一次我们百无聊赖,便去捕捉蜻蜓喂猫,前前后后在烈日下举着大扫把扑了近三个小时,累得我一回家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而蒋捷连却一边拿蜻蜓喂猫,一边怂恿我和他对弈,最后我不得不以极不礼貌的方式把他轰走。

他生前还很爱搞一些恶作剧。我们一同骑车出去,他常常在前面挡道,或在后面拉别人的车后座。有一次他到我家来玩,竟把一只小猫崽放到我头上,害得我破了相。为此我曾在一段时间内耿耿于怀,而现在想来,这些恶作剧也是那么的耐人寻味。

不幸发生后,蒋捷连生前的老师和同学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则是惋惜。他小学升初中时(由于审题失误)语文只考了九十一分,勉强上了人大附中初一俄语班。我当时由于舌头长泄露了这“秘密”,使得他大为不快。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几年的学习中,他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谁还会因为他过去成绩不好而轻视他呢?我们学了三年俄语,而蒋捷连中考时报的却是英语,而且以579的高分考入本校高中。这充分说明了其内在潜力。进入这个英语班后,他曾抱怨自己英语学习跟不上进度,奇怪的是他的英语成绩也相当不错。当然,我是绝不会怀疑他考试做弊的。他对这种事深恶痛绝,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记得初二一次物理考试,监考老师因故出去了,蒋捷连看到旁边有人打小抄,便显出很讨厌的样子。这在我们这些学生中是不多见的。现在不少学生都很圆滑,对人作弊向来予以理解和支持,自己也不以为耻。

蒋捷连的学习成绩历来比较稳定。上学期期末考试,他在班里考了第九名,结果就大叫“堕落了”,让我听了无地自容。一放寒假他就在家人的帮助下“悔过自新”,在这学期期中考了个全年级第五(经核实为第三名)。这个成绩如果一直保持下去的话,他是稳可以被保送到重点大学的。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学生,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他天资聪颖,在学习上下的功夫不多,他自己也声称自己只在考试前开开夜车。如果真下功夫的话,将前途无量。遗憾的是……

他不仅在学业上有所建树,在各种球类比赛中也可以说出类拔萃,甚至可以说是干哪行通哪行精哪行。他是班上的主力。记得我们上初二时赛球,他因病未能参加,结果我们班输了。他一上学就被我们数落了一顿。上高中后他分到了四班,只要我们俄语班的学生碰见他就大呼其为“叛徒”。去年军训期间他提前回去参加市里举办的羽毛球赛,据说还取上了名次。今年318日他刚刚买了一副金属羽毛球拍,遗憾的是……。听说前不久他生前的球友忽然想起他,在课上放声大哭,以致全班无不为其落泪。后来,我们这些学俄语的朋友听到此事也感到一阵酸楚。

蒋捷连为人和善,与同学相处极好。他对老师也是格外的尊敬。去年910日他还拉上我去拜访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老师们也十分喜欢这个学生。听说(肯定有此事),我们的老师闻此噩耗哭成了泪人儿。

蒋捷连的一生是无可挑剔的。我与他同学多年,没发现他有任何不良爱好。他会搓麻将、打扑克,却从来不赌钱。记得有一次,我们的一个朋友硬拉着我们玩钱,蒋捷连坚决反对。可惜,最后他还是勉强同意了,赌注很小,但一待双方打成平手,他就拉我逃离“赌场”。有一次,我们去研究生会打台球,有人敬我们烟,结果我们都因不会抽而谢绝了。由于社会风气的影响,我们又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有时也谈到中学生的问题,不过彼此都不以为然,止增笑耳。我也从未发现他与某女子有过甚交往。

蒋捷连就是这样以他的纯洁、质朴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不幸发生后,一个与蒋捷连不很要好的女生曾两次找我诉说自己因一次拒绝蒋捷连的邀请,没和他一起打牌而内疚;我们的朋友也常说:“如果小光还在的话,……”;蒋捷连的一位同桌对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死。”

是的,蒋捷连没有死,也不会死,他永远活在他的亲人、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同学,以及熟识他的所有人的心中。

愿亡友在地下安息吧!

这位连儿的同学陈××撰写的“回忆亡友”一文,我们一直把它同亡儿的遗物存放在一起,过去我们从来不忍心去看。文章写得是那么真挚、诚恳又情深,这里除了个别明显的失实之处全部照录下来了。我想,以此作为对连儿罹难二十五周年的纪念,那是最好不过的。

连儿罹难后,写过回忆的还不止这位陈××,他们都深情地讲述着这位同学滴滴点点难忘的事迹。这些文字都将永久保留下来。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31期    2014516日—529日)